【土银】数月亮

溪柴:

就絮叨点儿俩个人在一起碎碎的事儿,我是絮叨得挺开心。
PS.最后倒叙的手法是因为看了《万物理论》。

*

土方发现第一个留言,才是坂田银时刚走的第二天。

他醒的时候天还没亮透,黎明还没褪去朦胧暗淡的靛蓝,像条渐次融冻的河似的,街景淌进去,全晕开成了边界模糊的墨渍,只剩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风声很静,他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在床头摸索了好半天,才寻到电灯开关,拧开,光剥开温温吞吞的橘子色儿,将整个房间囫囵进去。他坐在光亮里,听见最后一点困意也细细索索从枕头边上溜走了。

他想起来的第一件事,是多出来的枕头还没收到衣橱里去;稍后他才想起来,银时已经走了。

土方昨天晚上把银时送去机场里。大厅里人影熙熙攘攘的,银时站在通明的灯火下边,脖子上驼色围巾层层绕绕往上拥,让下巴尖儿都窝进去,只露出一双弯起来的眼睛。银时对他说:“我走啦。”

土方说:“好。”

银时又对他说:“崽,你在这边要好好进修,别让阿爸失望。”

土方说:“滚。”

银时不滚,银时还要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土方说:“你有完没完不怕误机啊。”

银时却终于拎着箱子走了,当然不是去买橘子的;他的背影也不笨拙,拖着拉杆箱走得又快又潇洒,一溜烟儿生风。直到快到登机口,他才突然停了步子,转过头来,冲土方挥了挥手。距离隔得有点远,但他脸上应该是笑着的。土方站在那儿,看着他拐过登机口,倏忽消失不见。

银时的年假只有短短七天,他匆匆忙忙地来,在土方这边稍微蘸了一下,就又要漂过天空匆匆忙忙地走,气息都还没来得及把他睡过的那只枕头捂热。

没被捂热的枕头挺刻薄的,还要拿一张空空落落的脸来刺激他,让空缺感在他的视线里升腾起来,像一团扑啦啦盘旋的鸽子。土方不想给它得意忘形的机会,当机立断,将枕头一把拿了起来。

——于是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和枕头下压的那张字条面面相觑。

土方愣愣地看着字条,字条却无辜又茫然地回望着土方。是张不知道从哪个笔记本上随手撕下来的横线纸,上面潦草地爬着一行土方无比熟悉的字迹。“哎哟,”它说,“这下你一个人睡着可宽敞了吧?”

笔划昂头翘首的,好像下一秒就得起来冲土方比鬼脸了。从字体到纸,都是和它们的主人一脉相承的风格。

“什么啊,”土方喃喃着骂,却无声地笑了起来,“你他妈天然卷长脑子里去了吧?”

嘴上嫌先生也就是嘴上嫌而已,他边要嫌,边要取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找出口袋里的皮夹来,将这张字条收放进去,又把皮夹妥帖地放进外套的内袋,就沉甸甸地贴在靠心口的位置。






土方十四郎从前不是个多习惯和人分享私人空间的人。他刚从医学院毕业那会儿,离从东京跑来这边进修还有十万八千年那会儿,才和坂田银时谈上恋爱那会儿,他不是个多习惯和人分享私人空间的人。

所以等从医学院毕业后不久,他们真住一块儿去了,土方坐沙发上,看银时边看电视边大咧咧把脚架自己腿上,他其实是有点儿恍惚的,不明白怎么就习惯得这么快。

可他又再想想,他习惯的其实只是坂田银时而已。

有时土方试图回忆起事情的开端,但那天晚上的记忆云山雾罩的,难以辨别的线条和面孔涌聚成混沌的海面,只偶尔水波一晃,海面上忽地掠闪过粼粼的波光,凌乱的纹浪才有了一瞬间明晰的勾现。

一是因为年代久远,二是因为酒精误人。

银时,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天作为土方的家属参加了土方的毕业典礼。但他说什么都不肯再跟去典礼后的同学聚会。

“哎饶了我吧,光是在你们学校这一下午我腿就从铅笔磨秃成木杆了,”他烦躁地抓头发,“我只想回去冲个热水澡然后睡他个天昏地暗,老胳膊老腿了,经不起折腾。”

土方说行。银时又招招手示意土方过来,给他整了整衣领,边理顺领边,嘴上边嘱咐:“你知道自己酒量是个什么德行的,别瞎喝。”又最后扯了扯衣领,在他胸口轻轻一弹:“好啦。”

记忆就在这里出现了断崖式的断层。银时脸上带的笑刚刚在他眼前定格,下一秒画面溃散,他就突然被拽进了沸反盈天的人声和轰炸耳膜的音浪里,纯色的酒液在杯子里翻腾着白沫,烟雾腾腾,昏暗的光线里人影晃动散乱,他坐在那儿,看什么都开出花来,都叠出一波又一波的重影来,眩晕感在他的眼睛和脑子里嗡嗡乱颤,像是在头上倒扣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万花筒,又像是漂在天水云月里,透过缥缈的云烟看水底映着的一尾月亮,每一根头发丝儿都飘飘欲仙。

难得他还能保持清明冷静的表情——除他这个角落以外,包厢已经成了个群魔乱舞的盘丝洞。有人翻过肚皮瘫软在地上嘿嘿傻笑,有人抱着点唱机倾诉衷肠,有人左拎啤酒瓶右拎麦克风,边说舍不得大家边哭得涕泗横流肝肠寸断,把麦克风一扔,对着酒瓶底唱起了《友谊地久天长》。但土方就保持着那个冷静的表情,在《友谊地久天长》切换成《世界第一公主殿下》后,姿态肃穆又端庄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花了一分钟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包厢里出来了。他脚步发飘地向前蹭了几步,又疑惑地停下步伐,打量一下自己,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一个劲儿地在震动。这次他花了两分钟才意识到,刚刚震动的其实是他口袋里的手机。

他掏了好几下,好容易掏准了手机,拿出来,盯着漆黑的屏幕研究了好半天。

怎么又不震了?他奇怪地想,把手机晃了晃,又翻过手机对着后盖儿拍了拍,他心想,怎么就不震了?

手机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又“嗡嗡嗡”猛晃起来,把土方吓了一小跳,手忙脚乱地在屏幕上划拉了好几下,总算接起了电话。

他把手机捧在手心里,严肃地开口:“喂?”

屏幕亮着,却听不到声儿。土方并不气馁,再接再厉地试了一次:“喂?”

还是没声儿。他蹙着眉,把手机慢吞吞凑到嘴边,又说:“喂?”

“妈的总算出声了,”电话那头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骂,“你接了电话又半天不吭声几个意思啊?”

土方张了张嘴:“我——”

“啊?什么?大点声,你声音怎么离那么远啊?”

土方眨了眨眼,终于记起来了,赶忙将手机举到了耳朵边:“我刚刚也听不清你的声音。”

“得,我就知道,”银时在那头长叹一口气,无奈感几乎要化为实质满溢出来了,“不是说了叫你别瞎喝吗?”

“有人劝,都是同学,”土方不想被他误解,很认真地解释,“我没喝多少。”

银时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你这还叫没喝多少啊土方君?你没喝多少的标准是几杯?”

土方比出两根手指头,对准了手机。

银时听那端又没了声,等好半天都没等来一句回音,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怎么又不说话了?”

土方有点儿生气:“我刚刚给你比划过了,两杯。”

“…………………………”银时说,“算了我还是来接下你吧,你就在那待着,别乱跑。”

他说完就匆匆切了电话。

土方听着那头“嘟嘟”的忙音,仔细分析着银时刚才说的话。

银时刚才让他干什么来着?他想。

他想起来了,银时说,待着。

他又想,那好,那就待着吧。

他就在走廊里待着,披着彩灯闪烁的灯光站成一棵变幻莫测的行道树,直愣愣望着入口的方向。银时带满身潮汗从家里急急忙忙赶来,远远看见土方,远远看见土方的眼睛将他印进去,于是一瞬间那双眼睛里星光噼里啪啦地亮起来,觉得他哪怕只隔这么远吹个口哨,这人都得跟他走。

银时把步子放慢,在土方面前站住了,伸出一只手来:“走了。”

土方点头:“好。”伸手去牵住了银时的手腕。银时由他牵着往前走,还得时不时掌着他,把他飘移的步子给稳回来。

他们一路出了店门。夜风扑旋,树叶沙沙,远处灯火夜声正沸,近处却只有斑驳交横的树影织一地深浅藩篱。他们走过一盏又一盏街灯,电压不稳的灯泡在静谧里一闪一闪地嗡嗡,头顶是一轮刚孵出来的月亮,月亮刚孵出来,湿漉漉,连着丝儿,圆润柔软,将光探不到的昏暗处都浸软了,脚步踩在上边,起落毛毛茸茸,只有偶尔碎石子蹭过鞋底的响,也是又轻又琐碎的。

你要是和某个人一起在这样一个月夜里这样地走,你会想,这条路可真短。

但土方握了握银时冻得冰凉的手,又看银时打在外边的脖子和冻得通红的鼻尖,他醉得不甚清醒,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他却还是稀里糊涂地想,这路太长。

他将那只冰冷的手揣紧了,他俩的影子一前一后,困兮兮,梦游似地在一块儿长长短短,他看着,他感觉银时的指头窝在自己的掌心里融融着暖起来,他醉得不甚清醒,他就觉得特别好,像被猫尾巴细细碎碎挠了一下心窝子那样好,他都不去掩着藏着,他很想看银时,他就扭头去看银时被夜风吹着的眼睛。他说:“银时。”

银时抬眼看他。土方感觉胸口里有翅膀,翅膀尖扑啦啦扇动,他也不管那些扑打出来的字句是什么,那些细细碎碎的痒是什么。“我已经毕业了。”他说。

“嗯,”夜风袭过来,银时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典礼上就说了恭喜啦。”

“现在我开始攒钱,”土方又说,“钱攒够了,就有钱给你买甜食了。”

银时看着他。“好,”他说,“得要冬季限定的。”

“嗯,”土方认真地许诺,“冬季限定的。”

银时笑起来,眼睫毛上扑簌落了些暖黄的灯光,筛出明细不一的暗。“哎,”他说,“不行,我得改改,得要各个季节限定的。”

土方牵紧了他的手,说:“好。”郑重其事的。

银时就笑着,和占到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似的,眼角弯起来,明晃晃的,雪亮,贼兮兮,偷摸摸探出手指去勾他,像拉钩一样,稳稳当当把土方的手反扣住了,盖章了,扣紧了。一路这样不松开,往家里边走。

后来的记忆就都成了模糊的毛绒绒的晕。银时探身从地毯里找土方家备用钥匙时卷翘的发顶;床头的光明了又灭,窝成团的棉被像团蓬松的絮状云;他躺在被子里,寒潮漫过他的背脊,他觉得冷,他本能地伸手去抓住床边人的手腕,他说冷。他感到床铺吱呀陷下去,怀里陷进一团温软的热源,那人的体温融进来,脸埋进他的颈窝,闷闷笑着,说冷就抱会儿。他记得对方贴合着他胸口的心跳的起落,缓而明晰,将温度输送至四肢百骸,蒸融冷意,在身体相接的间隙里填塞进满满当当的暖,让身体每一处都发出浸入热水浴般的满足喟叹。他将人圈紧了,听见雨在经过漫长的跋涉后,终于从云端坠下,被大地接回怀里,安然阖上眼,沉沉睡去。他渐渐睡着了,在雨水湿冷的注涛里,在隔绝了湿冷气息的像个小小蜗壳的狭屋里,困意又轻又柔,舒缓地拍打他的面颊。他感受到怀里沉甸甸的分量。

他睡过去,他沉进睡梦里也还记得,他俩是在一起的。






第二张字条于早上迟些时候飘然而至。它藏在衣柜里,折成两半垫在码得整整齐齐的领带下边,在土方拿起其中一条花纹领带时,它被布料扫过的风带着飘了出来,被土方伸手接住了。

“当面说怕伤害感情,”上面写着,“不是我说,趁早扔了吧,你这条领带真他妈丑啊。”

“……”土方心说,买过波点领带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他盯着手里那条花纹领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它搁了回去,另找了一条戴上。

“真听话。”土方听见字条满意地对他说。

他忍辱负重,系着不是花纹领带的领带走出了卧室。

土方租住的这间公寓离他进修的医院有点远,路上还经常堵车,排早班的时候他总得赶早了去,但即使是这样,留给他洗漱吃早餐的时间也还是紧巴巴的,一早上他都得旋风似的在各个房间里转,只来得及弄顿面包片抹黄油的简易早餐。

他打开冰箱,里面的存货还剩不少,各种蔬果和生鲜肉类分门别类摆放好,银时在的这几天早上出门采购,都会特意多买点儿量回来。这人的生物钟挺神奇的,从前就是这样,土方不上早班的时候,他睡到日上三竿都能抱住被子赖着不起床,土方一喊他,他就要嘟嘟囔囔钻被窝里去,把被子蒙过头顶,抱怨说你好烦啊别吵我睡觉;土方上早班的时候,他一醒来只能看到身边的床铺空空荡荡,他睁着惺忪的睡眼下床,推门就能嗅到烹熟的肉味和米粥清香,银时站在厨房里,晨衣松垮垮穿身上,袖子挽起来,睡乱了的头发在头顶支棱两三根,正掂着筷子把裹了面粉的肉饼放进锅里炸,呈出金黄色的肉煎在热油里滋滋作响,鲜香扑鼻;一边电饭煲插上了电,咕噜煮着炖得烂软的白米,冒出稠甜的白汽。

“起啦?”银时会头也不回地和他说,“差不多出锅了,去帮我拿个碟来。”

但土方只眨了眨眼,灶台边那个身影就消失了,擦得锃亮的台面空空荡荡反射着光,两三天没用过的锅反过来倒扣在墙上,屋子里静悄悄的,隐约能听见客厅里时钟滴滴答答在走动。

你只是睡糊涂了,土方这样为自己解释,并没有别的什么原因。

睡糊涂到出现幻觉啦?旁边有个声音好笑地问。

土方有点儿烦,他烦,铁石心肠,不去看灶台那边,转头从橱柜里把还没吃完的全麦面包取出来,一看包装袋,就又片刻地怔愣住了。

“不用吃这个的时候,记得吃顿好的。”有人用油性笔在包装袋上写。

然后翻过来另一面:“不过哈哈哈哈哈哈想起我一走你又得自力更生了。”

土方很烦。

之后他都很烦,因为坂田银时的幻影无处不在。

留言从玄关的雨伞里,从洗漱台的镜子后边,从阳台的晾衣杆上,从冰箱还剩半打的鸡蛋上边,从公寓的四面八方冒出来。有时是用纸,有时是油性笔,有时干脆写在餐巾纸或超市小票上。

“我不喜欢薄荷味儿的牙膏。”他刷牙的时候,银时趴在漱口杯的杯沿这么说。

“记得吃药了,值得表扬。”他拿胃药的时候,银时和胶囊一起从纸盒子里被抽出来。

“这水管有时候忽冷忽热的,你怎么都不找人来修?”他冲澡的时候,银时蹲在柚子香型浴液的瓶子上。

“最近楼下来了两只流浪猫,你注意到没?你要喂它们的话用正常人类食物,别用你的狗粮。”他换鞋的时候,银时仰脸枕在地毯软乎乎的绒毛里。

坂田银时无处不在。他坐沙发上看电视,坂田银时也要从按键里冒出个头来,拿手指头在土方面前晃,烦他烦到电视都看不成。银时说:“帮我留意一下东京的天气预报啊,你知道我懒得管这些,要是哪天我被雨淋感冒了,就都怪你。”动不动就来胡搅蛮缠,烦。

土方一边烦,一边恶狠狠地调台,把银时的脸切掉,在心里回答,还用你说,早帮你留意着了。

他从冰箱里拿果酱,坂田银时也要冒出来,裹着满身又稠又甜红艳艳的草莓酱冒出来,满脸又稠又红,黏,露出一口白牙来,直黏人,说:“我看到果酱就想起来了,今年你还欠着我各个季节限定的甜品呢。”没见过这么不依不饶的,特别烦。

土方觉得特别烦,他毫不留情,把这个烦人精关进了冰箱里,心想他都说过了,才不会赖账。

就连他晚上架着个低度数眼镜,凑在台灯的光里边研究一篇新发表的医学论文,坂田银时都要冒出来,浑身冒着光,赶走了灯芯,嗡嗡嗡嗡,钻进灯泡里,在玻璃泡里发光,浑身是毛茸茸的光,和披了件小鸭子雨衣似的,那样发黄澄澄的光,鼻尖抵在玻璃上,隔着玻璃用鼻尖蹭土方的鼻尖,冲他喊,荧荧亮亮,呲牙咧嘴笑,问他:“你是不是都有黑眼圈啦?”随时随地都会跑出来让人不安生,怎么就这么烦?

他熄掉银时光莹莹的脸,边去洗脸刷牙,边想,怎么就这么烦?

他该问问银时的,但银时不回答他,只从公寓的各个角落冒出来,裹着啤酒的气泡嘲笑他喝醉时的傻样,循着雨痕滑下玻璃窗说这个天就适合睡觉,藏在座机的话筒下边说你看你这电话式样好像《午夜凶铃》。

银时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对土方絮叨,笑得懒懒洋洋,絮叨的都是碎碎的,窃窃的,在笔迹里打滚,枕在一笔一划架着的困倦的小吊床里哼曲儿,曲儿都是窃窃的,像在雀跃轻巧的树尖上梳理羽毛的小花雀似的,只把它的窃喜给土方一人听去。

房子也里窃窃的,有了窃窃的生机,窃窃的鲜活。你看见他坐在那儿,卷毛,赤着脚,腿盘起来,从纯棉的衣料里伸展出胳膊腿来,滚热的,生机的,鲜活的,伸手就能被他的睫毛尖搔到掌心,他笑,眼睫毛扑扇,扑扇出热气来,搔你的掌心,酥酥痒痒的。你捂着他的眼睛,一直捂着,不想让他看见你现在的表情。你只听着他哼那些酥酥痒痒的小曲儿。你听着,被他烦得不行。

他好像没走似的,下一秒就要裹一身风和雪回来,在铺开了棉被的软床上打滚,他哆哆嗦嗦,缩在棉被里取暖,他鼓鼓囊囊。

土方开始早早地回来,从前他晚归,提着速热便当和乌龙茶,开门,开灯,灯给客厅里的摆设草草镀一层边,他吃掉便当,上床睡觉。但现在土方开始早早地回来,有另一个人的气息散落在各个隐蔽的角落里,散落得像星星和月亮一样,你知道天空打开匣子把黄昏收进去,你知道星星月亮从匣子里散飞出来,在存在和发光,你不特意去寻,但你想看抬眼就能看见它们,你看见,你觉得满。你枕在星光里满满地睡去,你知道它们就在那里。你闭眼睛,月亮也闭眼睛。那些气息让你安心,就像星星月亮让你安心一样。






土方在银时走的第七天发现了那家居酒屋。

那天晚上他从医院交班回来,做了台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的大手术,身心疲累,只想快点赶回家一头砸到床上,于是头一次抄了近路。

他便从街角的另一头拐,长街转过去,在这里途经林立的宅屋,被逼仄的楼壁挤窄,变作一道小巷,尺来宽,洒一地月光清辉,拐过一个弯,转下,又跃出来,却和突然喝醉了酒似的,脚腕子一软,歪歪扭扭走出了道下坡路,人在其中走,愈走愈下,愈走愈深。

街上一片静悄悄,暗处有野猫蹿上垃圾盖,蹭落砖墙缝隙里的一点碎沙,坠地闻得见响。坡路走到底,比开阔的景野先一步呈在眼前的,是一点暖融的微光,从支起的布棚下透出来,被热腾腾的雾熏出了氤氲气,在黑暗里氤氲开去。他第一次知道公寓附近有一家居酒屋。

土方哈出一口白汽,觉得有些冷了,跺了跺脚,向居酒屋走去。

约摸是位置有些偏,天色又太晚,店里面没有什么客人,只有店主一个人守在里边,守一炉烧得正旺的火,光秃秃的脑门被热气熏得有些亮,眼睛眯缝,皱纹一道一道褶得和软,很有些慈眉善目的意思。见土方掀了门帘进来,他起身扯过白毛巾,把原本就明净的桌台擦得和他的脑门一样锃光瓦亮。

“这么晚才下班啊?”店主笑眯眯地打招呼。

土方坐下来,活动了一下握了太久手术刀发僵的手关节,笑了笑:“是啊。”

他让老板给自己烫了壶酒,也不急着喝,慢慢把瓷杯斟满。炉上烘着酒,炉火哔哔剥剥,偶尔溅出一两点火星,暖光一波一波地漫上来,墙上树影在光里舒拓着温浅的枝桠。店主伴着酒液逐渐沸腾的水声,似乎起了一点谈兴,慢慢悠悠地开了口:“不过也挺稀罕的,这店里基本见不到什么生面孔,这些天里却一下子见了两。”

土方斟酒的动作缓下来,这是挺奇妙的一件事,有时候你就会突然生出一种呼之欲出的预感,就像日轮还没从地平线升起来,你就先感受到了它喷薄而出的光和热。

“您说的那个人……”土方斟酌了一下词句,“是不是有头卷发?”

店主愣了愣,“是啊,就是个卷发小哥,年纪身量都和你差不多。”又问,“是客人认识的人吗?”

太阳俯下脸,弹了一下土方的额头。

“嗯,”土方说,“是很熟的人。”

“这就巧了,”店主笑了起来,“您知道那位客人去哪了吗?来过那几次后,就再也没来了。”

“他回东京了。”土方说,从杯子里抿了口酒。

“这样啊,挺遗憾的,”店主叹了口气,“我还挺喜欢听那位小哥发牢骚的,看来以后是不太可能有机会了。”

土方的呼吸紧了紧,随即又喝了一口酒,尽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他都发了些什么牢骚?”

“哦,”店主挺冷静地回答,“他主要是和我抱怨他男朋友。”

土方差点没一口酒呛在嗓子眼里。店主正弯腰摆弄炉子里的火,没注意到他这边的异样,继续絮絮叨叨地进行自己的话题:“我开居酒屋开了这么久,听了客人各种各样的牢骚,这种抱怨我听太多啦,都是从各种各样的小情侣那里,说什么抽烟抽的凶身上的味超难闻啦,口味奇葩啦,是个讨人厌的死闷骚啦,一吵架就甩冷脸搞冷暴力啦,连个地都拖不干净啦,就觉得欠揍,恨不得明天就分手……都是像这样的话。”

土方暗暗锉了锉牙,觉得坂田银时离完蛋不远了。

“但像这样的客人,我都会和他说啊……”店主直起身来,眼睛里晃着火光,从眼角漾出细纹来。

酒在壶里煮沸了,滚沸声清淡,和蒸融的雪水似的。

“我和他说啊……你会这样说,肯定就是喜欢他到不得了。”





有一个问题,你在什么时刻里,会想要拥抱他?

不久后的某一天,土方在一个闲暇的下午清扫自己的公寓,他清理沙发底下的时候,会发现那两张已经隐隐积了灰的字条。

他将它们扫出来,掸去那层薄灰,打开。

第一张是:“妈的,这都被你找到了?”

是坂田银时会干出来的无聊事儿。土方眼里划过一丝笑,又赶紧冷了脸,抖掉,打开接下来的一张字条。

“你找吧,”字条叹了口气,“等找完了,你也差不多能回来了。”

坂田银时的幻影坐在那里,看着他,笑着叹口气:“等找完了,你差不多也能回来了。”

——你在什么时刻里,会想要拥抱他?

时间往前推一点儿,从暮冬回到初冬时的某一天,土方进修的第四个月,一个忙碌过后平凡无奇中规中矩的夜晚,他往回公寓的路上慢慢地走,洒水车刚从这条街上驶过去,路湿滑,光的影子湿淋淋浸进去,漫成一滩,涂成一滩,涂一个人和一只皮箱,又晕又模糊的湿掉的影子。

土方猛地抬起眼,影子长成了实形,银时就站在公寓的门阶上,倚着皮箱,哈着白汽,对他露出一个被生冷的空气冻得通红的微笑。

“回来啦?”他说,“没你这边的钥匙,快给我开门。”

时间往前拨,一直到土方还没有开始进修之前,他们还一块儿住在东京闹市区的一间小破公寓里,回到那场土方早已淡忘了原因的冷战里,所有积压的火气、已经涌到火山口翻滚冒泡的岩浆,都在那个晚上爆发出来,银时指着门说滚,土方就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地滚,临走还不忘把门摔得震山响。

他一路火气蹭蹭蹭蹭,走得也蹭蹭蹭蹭,呼啸的风声都盖不住血液撞击耳膜的轰隆作响。他气,简直想让那个卷毛混蛋代替他手里的烟,嗖一下点燃那头可憎的天然卷,一口抽没,再扔到脚底下狠狠碾灭。他靠着纯粹热血上涌的非理性,一气往前,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向哪里,但最好是出走到另一个没有坂田银时的星系。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车流有时顺着他,有时逆着,燥热的尖风刮擦过他的脚踝,马达声一路风驰电掣,在从他身边驶过的一瞬间直震耳畔,随即又在风里流远。他走过有喷泉水池的圆形广场,水池边坐着个哭花了妆的年轻姑娘,附近马戏团的小丑,可能是趁幕间出来透气,看见姑娘,就走过去,脸浓墨重彩,从夸张的笑弧下拉伸出一个真正的笑来,冲姑娘笑,红鼻头,拿溜圆的小球给她变戏法。有人围过来看,有人掏出手机录像。土方驻足看了一会儿,转头走开。

他继续往前,走得愈来愈慢,路灯一盏两盏三盏,许多盏,一盏一盏滞黏他的影子。信号灯变幻,猫蹿过屋檐,小情侣手牵手过斑马线,路灯一盏两盏三盏,一盏一盏往前跃,它们跳着影子舞,扑通扑通,都跃进路尽头奶黄色的光源里,路尽头的甜品店色调奶黄,奶黄的暖,裹着糖霜和浓郁奶香的暖,奶油的光融在夜色里摊化开,滞黏住他的影子。

他首先意识到自己正掏出钱包;他意识到,他突然感到了懊丧。他一下子懊丧得想要蹲下来把脸埋进臂弯。他气恼又懊丧,恨不得时间重启,他倒退回街的开端,再来一次,这次他一定会昂头目不斜视地走过这家甜品店,就像他昂头目不斜视地走过又气人又讨嫌一把年纪还喜欢甜食的坂田银时一样。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推门走进甜品店,走到橱柜前,对店员说:“要份草莓慕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拎着打包装好的蛋糕,站在台阶上,望着车来人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按来时的原路往回返。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再次回到了那间破公寓,站在漆黑的楼道里,邻居们都睡了,公寓里静悄悄一片,他掏出钥匙开门,像个撬锁行窃的贼似的,动作收得又轻又小心。

然后门“吱呀”推开,光如潮水,在一瞬间扑面而来。客厅里空无一人,只静静伫立着一盏被点亮的阅读灯,银时平时看漫画时会赖倒在沙发上,翘着脚,倚着这盏灯。但现在他不在那里,那里只留下一盏亮着的灯,灯影投下来,在沙发上铺展出的影子仿佛年轮。

土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蹲下换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指着门对你说滚的是他,睡前记得给你留灯的也是他。

时间再次倒流。你从玄关直起身,灯熄灭,他穿着睡衣,踢踏着倒退着走出卧室,摔碎的瓷片聚拢回一杯滚热的牛奶,门伴着震山响打开,你气冲冲地退回屋内,坐回餐桌旁,一日三餐流闪过桌面上,太阳挂起来,灰尘飞回你们大扫除时擦洗过的木地板,属于另一个人的牙刷消失在洗漱台,床头拖鞋只剩一双,窗帘由浅蓝变回深蓝,雨和雪飘回云端,你独自躺回床,回到一切的开端,毕业聚会结束的翌日,你从一场宿醉中缓缓醒来。

土方从宿醉中缓缓醒来。天已蒙蒙发亮,深蓝的窗帘却仍拉着,屋子里昏昏沉沉,一片厚重的暗。土方从床上坐起来,从又稠又重的困意里抽回神智来,身边的体温已经空了下去,一侧的床铺空白着,只剩些浅浅的凹痕留在上面。

已经走了吗……

他一边想着,翻身下床,感觉到胸腔随着这个想法的冒出逐渐流陷下去了一块,沙石扑簇,全流泻进断层的间隙里,坍缩不到底。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些什么,就先听见了流沙哗啦啦泻下的声音。

土方的胃里一阵阵地收缩和搅动,未被代谢出去的酒精还在不甘心地作祟,提醒着他现实的生存问题。他叹出一口气,踢踏着拖鞋走向浴室,决定先洗漱完,再去翻找一下冰箱。

刷牙刷到一半,他却突然捕捉到了客厅里传来的钥匙插入锁孔的“咔哒”一声轻响。

他也好像听见心脏传来“咔哒”一声响,他匆匆含了口水吐掉满嘴泡沫,飞快奔出洗漱间,正好撞见门推开,清晨生寒凛冽的晨曦探进来,银时进来裹挟一身新鲜的寒气,鼻尖泛红,拎着大包小包踢掉脚底的鞋,边骂骂咧咧地抱怨:“哎你家楼下的菜店怎么卖这么贵啊,太黑心了,迟早倒闭。”他抬眼,见土方还杵在那里,眉一扬,挺没好气地说:“还愣着干什么,来帮忙拿东西啊。”

他一手拎着从店里外带的两人份的拉面,另一只手拎了满袋鸡零狗碎鼓鼓囊囊:新鲜白菜,热热闹闹拥一块儿的西红柿,现切的猪肉和一打鸡蛋紧挨着,葱探头探脑伸到袋子外面来,颈细白,叶青翠,淌着清亮的水珠,生气和生活气都在。

那个问题是,你在什么时刻里,会想要拥抱他?

那无关乎欲念,也并非浪掷的温情,只是在那些时刻里,你竟找不到比来自心脏的温度更完全的方式,来包含所有一切珍贵万分的字句。

这是个一点儿也不浪漫的拥抱,你走过去,走得又快又急,却又被宽大的拖鞋拖得磕磕绊绊,你磕磕绊绊走过去,一把将他揽进怀里,肋骨相撞发出一声闷响,你连同那些鸡零狗碎一起揽进怀里,你还穿着晨衣,嘴里有牙膏沫,他耳罩围巾棉衣,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包成一个球,体积膨胀得几乎抱不拢。

这真是一个一点都不浪漫的拥抱了,但就在那一刻你想,就这样了。

你把他抱紧了,抱实了,你觉得,就这样了。

“备用钥匙……别还了。”

那是后来一切的起点。





土方突然就知道了,最后一张字条被银时藏在了哪里。

进修的最后一天,他从送别会上回来,收拾回东京的行李,从角落把那个积灰的箱子拖出来,看见箱子像漆黑的蚌壳一样紧闭,他的内心突然就升腾起了和那天在居酒屋如出一辙的预感。

他屏住呼吸,慢慢把箱子打开,坂田银时漫不经心写就的字迹就跃了出来。

那人说:“我自己洗了这么久碗,你回来了,一个月的碗都归你洗。”

他骂了一句,过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土方坐在候机厅里,整整四十二张纸条,被仔仔细细叠好,塞进行李箱里,和他的衣物毛巾毯子塞在一起。

旁边坐着一个国小生年纪的小男孩儿,小萝卜头,头发被毛线帽压得有点翘,坐土方旁边,摆弄手里的游戏机,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坐立不安的,纠结了好久,终于按捺不住地开了口:“叔叔,你是要去哪啊?”

土方愣了愣,意识到男孩在和自己搭话,他转头看向男孩,回答:“东京。”

“我也去东京!妈妈说要来送我,我没让,我都上四年级了,自己能行,”小男孩立即接过话题,兴高采烈地说,看来他憋了好久了,来搭话就是想找个人炫耀自己厉害到能独自旅行呢,“我要去东京上学,爸爸在那边工作,他说东京是大城市,特别特别大的城市,我觉得,肯定得比我们学校大好几几几亿倍吧?”

他停了下来,土方不算个合格的听众,只是默默地听他叽里呱啦地讲,并没有什么表态,他似乎因为这个,感觉自己说的太多了,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

“叔叔,”他转而小声问到,“那你去东京是干什么啊?”

“我?”土方回答着,瞟到自己的行李箱,晃了下神。作为背景的机场来来往往都是人,大片的人,形形色色的人,航站楼播报航班信息,老夫妇互相搀扶,年轻的妈妈牵着孩子,久别重逢的恋人在相拥,路过的人看见,露出善意的微笑。

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归向人间烟火去。

他很快回过神来,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眼里沁出一点笑来。

“回家。”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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