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苏】西楼月

也见长安:

西楼月 


 


 


 


第五年的时候蔺晨触怒了南楚的朝廷。


 


那个时候他就坐在琅琊阁里头,他的那间屋子在他坐在位子后头开了个不大的窗子,窗子外头就临着山崖,往下头看就是万丈深渊,浮云绕着山脊把那些嶙峋着如刀刃的山石都掩藏了个干净,跟那一泼泼的雪埋着那些带血兵刃一样的蛮横无情。


 


蔺晨说那位置挺好的,上可听天音,下可听百鬼啾啾。


 


报信的人一路沿着那琅琊阁的几百层的石阶奔上来的,扑倒在蔺晨桌案前头的时候浑身都在打着颤。


 


蔺晨说,随他去。


 


那个时候蔺晨提了笔在宣纸上头着墨,看着极清俊的一个人,拥着厚厚的衣裘,手中拿着一卷书,低眉浅笑。那个人手腕上一个手环,怎么看都和蔺晨手腕上戴着的那个,一副模样。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过是南楚朝廷一拨一拨的派人过来,求问个天下谁主。那小朝廷里头一个个的伸着脖子眼巴巴的等着那琅琊山上头传下来消息,仿佛传来半个字就能比那老皇的圣旨还要管用。


 


有了先例的,两次。写在那个薄薄的纸卷里头,一个传去了北燕,一个传去了大梁。纸上头写的也不知道是谁一时兴起编的胡话,说什么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


 


……只不过蔺晨恨透了这句话。


 


于是这次南楚来了十多次,恨不能把整个国库都砸在蔺晨眼前,到最后来的使臣在蔺晨跟前跪了一排,蔺晨看了甩了袖子就走。


 


留下来一句话。


 


区区一个南楚,算得什么天下!


 


此言一出不单单让那些个皇子王孙恼怒,传到老皇耳朵里头气的直接砸了案上的砚台,十几拨死士就往了琅琊山去了,有去无回。


 


后来琅琊山下头杵了个旗杆,旗杆上头一面大旗,谁嚣张的没天没地的四个大字在那儿写着,说是,不问庙堂。


 


到最后连岳秀泽都去了,他站在琅琊山下头的那个小酒馆里头抬着头往那山上看了很久,扔下茶钱回南楚去了。


 


有人问他,就这么走了?


 


他说这琅琊山不是个好地方,他不想上去。


 


又有人问了,那山钟灵毓秀的很,怎么就不是个好地方?


 


怎么就是个好地方了?那山巍巍峨峨偏生是个单柱擎天的姿态,便是上头栽了漫山遍野的梅走了多少的鸟兽,也都还是个孤寡。


 


那山上头的人也是。


 


就算不问庙堂半分事情,也落得个和那庙堂上高高坐着的人一样的结局。


 


孤寡。


 


 


 


第十年的时候蔺晨在廊州呆了一年。


 


那个时候江左盟出了岔子,盟里头乱了规矩,新人将那刀架在老人的颈脖上头,刀锋上头舔了血,不多时就能浮着一层又一层的锈。


 


蔺晨去了。一路上跑死了六匹马,衣不解带到了廊州,二话不说一柄剑直直插在那江左盟的厅堂前的柱子上头,一道溅出来的血当真在石砖上头涂抹出了个百鬼啾啾。


 


后来就有人说,这琅琊阁的蔺阁主看上去整日里笑眯眯的是个可亲人物,怎么动起手来,跟修罗一样。


 


蔺晨听见这话,三分笑里头堆了七分的歉意。一扭头回那江左盟厅堂前头,脚下一点腾身上去就拆了那牌匾,黎纲在边上都没来得及拦着,看的都懵了。


 


怎么个意思?


 


蔺晨回头冲他笑笑,说是当时没注意,这牌匾上头溅了血。


 


如何?


 


他去洗洗。


 


这地方啊,就当是个干干净净的,那个谁爱干净,也懒怠见血的。


 


只不过蔺晨怎么着也忘了,那牌匾便是用了再好的木头,也是经了头二十载年月的。冰冷山泉往上头一冲刷,就冲刷出千百道裂纹出来,枝枝蔓蔓,将那江左盟几个大字割裂的不成个样子。


 


已朽。


 


在蔺晨准备离开廊州的那个晚上,不知道哪个地方走了水,一时间漫天大火平地起,烈烈艳艳照的天都如白日。周遭解释慌忙救火的人,浓烟在一盆盆水泼到的地方漫上去,又进到那火里头去。


 


蔺晨就在那儿站着,也不动。


 


彼时他只觉得此情此景眼熟的吓人,仿佛在某个不可提起的年月里头又上演过一回,只不过那一回拿这满山皑皑白雪做了底子,也就没这么个惨烈样子。


 


最后蔺晨竟笑出了声。


 


该到了腐朽时候,也就去吧。命数如此,人救不回。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第十五年的时候宫羽终于嫁了人。


 


蔺晨去喝了喜酒。就算了喜宴是摆在了金陵城里头的,他也去了。去的时候单人单骑,连一柄剑都没带。


 


只带了一把琴。琴尾刻了一树的梅花,看着清瘦,傲骨嶙峋的,又轻灵自在的很,自然是出自他蔺大阁主的手笔。当日刻这一株梅花的时候算是不甚,刻刀伤了手,血滴下来的太快,落在那枝桠上头,沿着刻痕渗进去了,就那么暗了一小块地方。


 


不过这琴倒的确不是他的。


 


算是个旧物。


 


也还好收着那琴的人喜欢,收了琴还替他把那伤口包扎了。虽然包扎的难看的紧,反过来被蔺晨一通的嫌弃。


 


到如今倒也求不得那时候了。


 


蔺晨原想着宫羽那样的姑娘,眼界那么高,娶她的,怎么也得是个芝兰玉树一样的人物。也没想到,就那么普通的很。


 


书生,琴棋书画诗酒花略略懂着些,看着人也儒雅,却不是什么大才。宫羽说了,安安稳稳过日子的,要什么大才。他对我好的很,我也喜欢他,挺好。


 


蔺晨大笑,说着宫羽姑娘挑人自然是独一份的好眼光。


 


当晚喜宴的时候宫羽在外头陪着各方来的故人饮酒,她是江湖里的出身,自然也不介意这一点半点的礼数,好在那书生也不介意,笑的一派温润。那长桌就摆在妙音坊里头,挺宽敞的地界,从这头横到那头。


 


宫羽问蔺晨,什么时候也寻个好姑娘。


 


蔺晨笑的眉眼弯弯,早就是有家室的人,再寻个姑娘,做什么?


 


宫羽垂了眉眼,称了一声是。


 


后来那把琴留给宫羽了。被宫羽好好的覆上了一层绸子,在桌上摆着,也没有要弹上一曲的意思。


 


蔺晨说可惜了,原本还以为能听上宫羽姑娘一曲妙音的。


 


宫羽只说,琴弦太旧了。


 


 


 


 


第二十年的时候蔺晨还能上马戡乱。


 


这大梁啊,乱不从边疆起,便是战火从王城里头往外头烧。烧起来的时候说是某个前朝五皇子的遗腹子,又还有个什么正统血脉偏生得不到个名分的,扯了面旗子,上头还是个萧字。


 


也不知道这萧家在的几百年里头,皇城御阶给那血来来回回染过多少次。


 


那是太过老旧的故事了,多少年史书里头都写到了乏味,连史官下笔都再不觉得半点荒唐。偶尔感慨几句里头几分人情纠缠,可那些到了那个镶金攒玉的龙椅前头,连个史书荒纸一页都不值。


 


蔺晨那柄剑架在那个年轻人脖子上的时候,愣是半天没动手。


 


他还能记得些这个人的眉目,也不过就是二十年罢了,还不至于到了他半点都不记得的地步,更何况他是总跟着那个人的,亦步亦趋,躬身行礼的时候喊那一句先生,谦卑的很。


 


如今却不一样了。


 


这小子长得比他还高些,眉眼间英气的很,端的是萧家的好血脉,连着六亲不认翻脸无情,也是一脉相承的半点不落下。他手就负在身后头,仰着个脖子,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看的蔺晨恨的牙痒痒。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气的蔺晨一甩手给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拳,直接把人揍地上了。那长剑擦着他耳朵插在地上,蔺晨抬了脚踩在他胸口,半弯了腰下去问他:“你叫了他两年的先生,就学了个成王败寇吗!”


 


那小子惨笑着一扬眉梢,伸手夺了那柄长剑照着自己的脖子抹了下去。


 


临死前还非要挤出一句话来,说是谁都不是他,谁又能学的了他。


 


蔺晨看着萧庭生的尸首,想半天,这人也就是这个结局了。犯上作乱偏偏判不了个诛九族的罪名,大不了大不了就是个秋后,刀斧手兵刃落下,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除了溅的老高的血。


 


偶尔蔺晨会想着,这举兵京城的落到史书里头,是不是到最后,比当年那个北境监军,还要多着些笔墨。


 


那天夜里头萧景琰和蔺晨两个就坐在那长长的玉阶上头,血还没被洗刷干净,恰恰好这两个人都是满身的血迹,也就无妨。当中摆了一壶酒,两个杯子,杯沿上头还沾着红。


 


萧景琰说万万没想到他会来。


 


蔺晨对着萧景琰一举杯,说啊,这毕竟是他舍了命也要保下来的江山。


 


酒是二十年的江山一扫平,当年大梁四海平靖时候埋下去的,这个时候取出来,恰恰是最好时候。


 


入喉偏涩。


 


 


第三十年的时候蔺晨开始在意自己的白发。


 


那一年琅琊山上头给他摆了寿宴,七十大寿。门生故旧挨排排的站着,给他敬酒的时候一个个上去,蔺晨倒还能一个个都记得住他们的姓名。


 


第一个给他敬酒的是飞流。


 


飞流都有了白发,藏在发鬓里头。


 


那个时候蔺晨突然就特别想笑,他想说那个人怎么就讨了这一份的便宜了呢,他蔺晨这样一个风流无俦的人物老了也就算了,连飞流都生了白发。


 


独独他一个,还是当年模样。


 


那天晚上的宴蔺晨没出现,单单拉着飞流一个到了那山巅的石台上头,那个地方恰恰能眺望到原来的那个暖阁,只不过到了夜里头,月隐着云遮着,也就看不清了。


 


就连飞流都会感慨一句,说是,很多年了啊。


 


 


 


第四十年的时候蔺晨开始满天下的浪迹。


 


抚仙湖决堤过一次,茶倒还是一等一的佳品。秦大师圆寂多年,寺里头的素斋就再难入蔺晨的眼。沱江多少年过去倒还是当年一般的风情,佛光蔺晨没等到,也可能是他在那山上等的时候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日头高照,倒生出了点冷漠无情的意思。未名和朱砂的孙儿都满地跑了,绕着蔺晨打闹,比当年的飞流还能折腾。蔺晨却一点儿都没心思往顶针婆婆那里跑了,反正那辣花生,他一丁点儿都不爱吃。


 


后来蔺晨去过蜀中到过江南,从金陵绕了一圈儿又从南境回来,过扬州的时候在那桥上头赏月,有人在那儿酸不溜秋的吟诗,说是二十四桥明月夜——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蔺晨给接上了。


 


任他明月下西楼。


 


 


第五十年的时候蔺晨去了梅岭。


 


什么都没带,就腰上挂了柄剑。剑是好剑,出鞘时候作龙吟,秋水色。


 


蔺晨随便找了一处的梅树,在那儿刨了坑,恰恰好够自己躺进去的大小。那个时候蔺晨有些太疲惫了,疲惫到连往事半点不愿回忆。


 


就这样吧。


 


葬我共此山阿。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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