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苏】同归 章一

也见长安:

同归




 




章一




 




 




黎纲恭恭敬敬的在门外立着,低着头伸着耳朵,生怕听见门里面传来什么茶杯茶壶桌椅板凳碎掉的声音。飞流在院子里荡来荡去,弄出的些许声响都让他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样。他盘算着时间,刚刚让卫峥赶去找蔺晨去了,怎知到现在还不回来。




 




他一颗心提在胸口,若是门里头传出一句“梅长苏你罪犯欺君”之类的怒喝,保不住他要去找晏大夫开点药。




 




怎么说他跟着他家宗主也是大风大浪都经历过的人,偏生那个人从他面前大步走过时看他的那一眼让他一下子心凉个透彻,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门就在他面前狠狠关上了,差点砸着他鼻子。




 




黎纲扯着站在一旁气鼓鼓的飞流:“你怎么不拦着他!”




 




“苏哥哥,不许。”飞流轻轻一纵就挂屋檐上了,看样子也生着闷气。




 




黎纲愣半天才想起来,他家宗主给飞流下的死命令,无语半晌之后自暴自弃的决定去思考一下自己怎么向宗主请罪的好。




 




请什么罪?他得想想。没拦住这当今天子,又或是没早早截住这天子来廊州的消息,又或者没把那些个痕迹都藏个干净,还是……




 




黎纲觉得自己有些无辜。




 




他想着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他家宗主瞒过一次了,怎么瞒得了第二次。昔日他随军出金陵城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站在高高城墙之上的皇帝陛下,便知该有今日。




 




今日那皇帝陛下闯进来把门狠狠摔上的时候,黎纲听着了一句,他家宗主的声音。




 




“你还是来了。”




 




萧景琰被这句话气笑了。他透过那绘着山水的扇屏风依稀能看见那道身影,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来一个字句。




 




若是他再生气些,便干干脆脆一剑下去拆了那屏风,再狠狠拽住那个人的衣领劈头盖脸骂上一通,再那绳子一捆往那马车里一扔,干干脆脆绑了回去,再无半点节外生枝。




 




若是他再好脾气些,便绕道那屏风后头,一言一语的问他。他当问那金陵城王气蒸腾何等繁华,可那千般万般好,怎么就留不住一个梅长苏。




 




可偏偏他站在屏风前面,没了动作。




 




早就入了春,屋子里却还生着炭,就摆在那屏风前头,一小撮炭火跳动着,还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萧景琰几步走过去蹲了下来,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扔到了那火盆里。




 




“炭火怎么不靠自己近些。”他问。




 




再见面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一句,萧景琰想着,忍不住又冷笑一声。




 




火苗沾着了纸张一角,慢慢烧上了,在快要烧着他的指尖的时候,萧景琰才松了手。




 




屏风后头传出那个人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听见了,萧景琰竟觉得比在京城里最难熬的时候,还要虚弱上几分。




 




“蒙古大夫说了,离得远些,免的受了炭气。”




 




“蒙古大夫有没有吩咐你,也要离我远些。”




 




“这倒是没有。”他顿了顿:“你烧掉的是什么。”




 




“战报。”萧景琰缓缓站起身,他打量几眼那屏风上绘着的山水,想着那几道笔墨粗陋的很,怎么就让那人心甘情愿的躲在那后面。他又想着那人现在又是怎般模样,他萧景琰怎么就偏生不敢绕过这屏风去,好好看上一眼。




 




屏风后面又没了声响。




 




萧景琰觉得自己喉头开始火烧火燎的疼痛:“你怎不问,大梁这半年来四海平靖,何来战报。”




 




一声轻叹。




 




那声叹息从萧景琰心头掠过去,过分粗粝以至于有些疼痛。有点像多少年前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萧景琰和林殊在演武场上互不相让,结果林殊一个失手,被萧景琰掀翻出去擦在沙地上弄的满手血渍的时候,刮在他心头的那种疼痛。




 




“是了,谁不知道江左梅郎算无遗策,守廊州而窥天下,我手中这一份小小的战报,怎么会难的倒……”




 




“景琰。”




 




梅长苏唤了他一声。三分无奈又带着七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里头,悠悠荡荡的在萧景琰心尖上撞了一下。




 




一下子把往日种种庙堂江湖年少意气都撞了出来。




 




萧景琰突然想起来一件十几年前的旧事,那个时候他们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林殊参军已有半年,他依旧跟着祁王兄修习,半年来两人书信不断,被祁王嫂嫂笑话的不行。




 




——小殊若是再不回来,恐怕咱家景琰,要患了相思病了。




 




后来中秋节的时候,皇帝下诏,命着林帅一家回京。圣旨里头述职二字写的冠名堂皇,可那皇城里谁不知道,不过那小小将军离京太久,惹的太多人惦念。




 




结果林殊回来之后,最盼着他的萧景琰反倒几天没给他好脸色。




 




祁王嫂嫂捏他脸,说这小水牛到底怎么了,林家小殊都到了前厅了,怎么就不愿意去见呢。小水牛嘴巴鼓鼓,双手抱胸脸涨的通红,半天才说:“小殊他骗我。”




 




“他只同我讲他这从军半年何等威风,偏偏那一身的伤一字不提,若不是我看见,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同我讲。”




 




若不是他们久别重逢,他萧景琰拥抱他的时候用力大了些,林殊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他他身上还带着伤。




 




林殊早就从前厅偷偷溜到了后堂,扒在门边上听那水牛抱怨,听着听着心里头也愧疚的很,再一抬头就同景琰四目相对个正着。那赤焰少帅在外头的意气风发一下子跑了个一丁点不剩,撇撇嘴,好不容易,唤了句景琰。




 




啧。




 




后来那件事被祁王嫂嫂又是笑话了很久,说那林家小殊平日里飞扬恣肆惯了,怎么那个时候,怂成那副模样。




 




如今的梅长苏,又这么低着声唤他的名字。




 




可如今的萧景琰却也不似当年的萧景琰了。当年的萧景琰得了林殊从边关给他带来的一柄大漆弓再加上那小少年的几句好言好语的对不起,两个人便又搅和在一起到处撒野了。而今的萧景琰隔着扇屏风看着那道身影,声音僵的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冻过。




 




他说那日边关大胜,消息传到皇城里,再过个几日,全京师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再过一个多月,大梁的皇上便装出了宫城,中午在个茶馆里歇脚,听到那茶馆里讲传奇的先生,都开始讲起了同北燕那一场战役。




 




“我便坐在那茶楼里听了。蒙挚随我一同出的宫城,他便说我若是想听,他讲与我听就好,何必听那讲传奇的添油加醋。”




 




“其实一开始是我不想听。”




 




“蒙挚回来的时候带着那份战报,我看了,便丝毫不想再知当中细节了。赤焰少帅用兵路数,这天底下又有几个人比我清楚。多听,也没什么意思。”




 




“蒙挚便是说的再多,也不会告诉我我那挚交好友如何在北燕之地一点点为大梁江山耗尽心力,我听又有何益。”




 




“可那个讲传奇的故事我偏偏想听。故事里头蒙大将军得了个神机妙算的军师,指掌翻覆间便把那北燕大军杀了个片甲不留,快意潇洒的不似这世上当有的人物,到最后功成拂衣去,又回他的江湖里归隐去。”




 




“端的是个好故事。”




 




“我若是没见着那份战报上写在最尾的名字,端的是个好故事。”




 




“我若是……”萧景琰顿了顿,阖了阖眼,竟一时无法再继续言语。




 




“陛下……本不该来这里的。”梅长苏压抑着咳嗽了几声:“梅长苏是已死之人,该当随着那些个沙场传言一起归到故事里去,且不论是沙场埋骨还是江湖归隐,都是个好结局。”




 




“好结局?”萧景琰垂眼看着那盆子炭火里纸张灰烬:“将门虎子沙场埋骨,或是梅大宗主江湖归隐,都是你给自己定下的好结局?”




 




“若不是我得知景睿和豫津接连入廊州的消息,是不是我便一辈子只能信了你给我的结局?”




 




萧景琰心头火起,几步绕过了那扇早该被拆了烧了个干净的屏风,一双星眸死死盯住那个坐在书案之后的那个人:“你可又想过,我想不想要这个结局!”




 




“小殊啊……你可真狠心。”




 




比起当年金陵城里的那个苏先生,他又清减了些,多半又是因那些他生怕在自己面前露出分毫的折磨。面色倒是好了些,不至于灰败的令人揪心。至少俗世皆了,他肯安安心心养个病。




 




萧景琰倒有些恍惚了。




 




那种感觉就像日日徘徊在梦境中的影子骤然清晰起来,明明早有准备却又是个措不及手。他几乎克制不住紧紧拥抱住眼前这个人的冲动,却又偏偏不敢再进一步。




 




他一路从金陵到廊州,日夜兼程,一腔的火气却又同时被塞满了整个胸膛的思念折磨着。他在那屏风外头说了那么多的话,压抑着不让自己大喊出声又恨不得一股脑把那些个爱恨统统说个清楚。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也生怕再走过去一步,再碰到那个人,发现这一切全都是他求而不得的梦境。




 




他萧景琰失去了他两次,又得到了他两次,再不能承受更多了。




 




屋子里头突然闪进来一个人,开门关门更是极快,像是生怕漏进来一点冷风。他看也不看站在那里的当今圣上,径直把一碗汤药摆在了梅长苏眼前:“到点了,喝药。”




 




梅长苏抿着唇角却也不看那人,目光只落在萧景琰身上,一时竟挪移不开。




 




他又何尝不是太过思念。




 




“喝药。”蔺大阁主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一副梅长苏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的表情:“然后乖乖给我去睡觉,”然后才想想起来似的把脸转向萧景琰:“有什么旧,明日再叙,他人就在这里,不怕给溜了。”




 




萧景琰听到一个“溜”字眉心一紧,牙根咬的紧了,连下颌都抽出一道紧绷的线条。




 




蔺晨就差朝天翻个大白眼了,把药往桌上一放,身子一转就挡在中间把两个人的视线阻了个严严实实,留给梅长苏一个背影然后冲着当朝天子说道:“你若是逼得太紧,他会不会溜,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萧景琰眉心皱的都快打了个结,声音都像是从冰碴子里迸出来的:“那梅宗主,明日再叙。”转身就走,关门的时候一声响,惹得蔺晨又是个大白眼。




 




“喏,给你解围了,我该走了啊。”他也不回头:“药快喝了,凉了又得让吉婶再煎一碗。”说完拔腿就准备走。




 




“……我还活着的消息是你放给景琰的。”梅长苏指尖摩挲过药碗边缘:“是吗?蔺阁主?”




 




蔺晨身形猛地一顿,哈哈哈干笑几声:“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萧景琰什么人,我可不熟,没事招惹他又做什么。”




 




梅长苏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大抵是坐的太久,站起来时差点打了个趔趄。好在蔺晨功夫好,一步上去给扶住了,却没忍住又是个白眼。




 




要说这个人怎么就那么爱逞能呢。烦。




 




梅长苏反手抓住蔺晨手腕,低着头咳了几声,才挤出一句话来:“还真是多谢了。”




 




蔺大阁主脊背一凉,想了想,觉得还是今晚就跑路的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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